第二百零六章 慰藉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不知怎么，宋嘉心里所有或显或隐的不安全都消失了，让他一时竟有点认不出、甚至不相信这还是自己的心——但这近乎绝对的寂静也只在那一瞬间。
“那么这‘无知之知’又是种怎样的‘真理’？”虽然直觉到小伟说的东西背后是真实、彻底、完全贯通的，但自己的思维却怎么也难以给出这一环的答案，而如果没有这一环，理智便仍会陷于它无法接受的混沌中，而这种混沌又截然不同于它“知”世界下的同类，因为它的出口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知”所能给出的——而这又是理智以往唯一的载体。
除了这请教之意，自己的下意识还是希望能让小伟所指之处无法自圆其说，以便获得一个足以自欺的理由去回避那一见之后其实已无可避的非知世界，让一切回到原来的轨道…
仿佛能看出宋嘉神色背后两股矛盾交织的心流，小伟眉头微微舒展，看来他很清楚这种几乎不受意识控制的纠结，当年他自己探索至此时又何尝不是这样，只是后来他用自己的双脚一步步踏碎了那条用“知”的表象阻碍他通往更高真实的无形且本该牢不可破的界线。
“如果一个心识体眼中有‘外在’存在，那么在这个一切由‘外在’构成的世界里，”小伟的目光从自己脸上飘然转向窗外，那里正满溢着初秋时节分外金黄的阳光，“是只有‘认’而没有‘知’的。”
“认”，心识层面的条件反射，却全都以“知”的面目出现，究根结底这又是人们唯一能获得所谓“知”的方式。
没有任何生出怀疑的可能，它给出的结果就被认定为了其所指对象的“定义”。
由于别无他知，在心识体“必须要有所知”的本能下这定义自然也就成了对象在心识体眼中唯一可能的“真实”本身。
每一个“点”都可以这样确定——也只可能这样确定，后面的一切便自然而然、水到渠成，所有这些“认”自动此勾彼连，递相互证，绾结成网，绵延滋曼，无远弗届，直至覆盖其所触及的一切。
而这种根本认知模式本身也在循环往复的自证中不断坚固，直至成为意识、潜意识乃至无意识的源头，而不再有被它们察觉的可能。
很好，这下不需要任何真正的“知”就可以构建起一个完全由所谓“知”组成的世界，而绝大多数被称为“人”的心识体也正是这样做的，于是世间的一切无不挂上“知”的标签，看起来成了有主之地。
所有这些心识体看似生活在同一个“客观世界”，实则每个心识体真正体验到的只能也只可能是他自己“认”定的定义编织出的所谓“真实世界”。
相近或同气的“认”可以让人与人之间产生共鸣乃至更多；相抵或异质的“认”又会让他们彼此感到隔阂、荒诞乃至敌视怨恨，无需理由，抵死无休。
而在群体层面，这个基点也为人类提供了无限操作空间，很多事，只要能无懈可击地让人们以为是“什么”就可以达到所要的目的。小到各个行业、大到权力运作中各种无“障眼法”之名的障眼法其实是无可避免的，科学界也莫能例外，这是在此基点和基本人性条件下的必然，谁让人必须要自以为知道些什么，于是——“不能证否，即是证实”。
一切存在本自无言，所有这些其实同为欲加之名何患无辞的心识条件反射，也就是“认”…
通了，全都通了。
可虽然第一次完全体悟到自己对眼前这生活了几十年已无比熟悉的世界其实一无所知，却没有丝毫不适，反倒有股无法自已的欣喜呼之欲出。
怎么会这样？明明回到了无知的原点，却怎么会有种出笼小鸟般的雀跃？
是了，是了，以往的“知”既是通往一切对象的道路，同时也是画地为牢的囚笼——定义者也会被定义所定义，既然此时已见这道路并非道路，那它的意义便只剩下囚笼，而自己心甘情愿，或者说别无选择地在其中生活了那么多年，甚至此前都从未意识到自己最根本的不得自由就在于这座“知”的牢笼。
此刻得出，岂能不喜不自胜…
忽然发觉，不知何时，小伟的视线又回到自己身上，目光幽静如故。
从这道目光中宋嘉才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当时在自己的喜色中小伟就知道自己只多少明白了他那句话的后半段，而自动忽略了前半句，因为那前半句如果被理解到了，自己便不会只是这样的神情。
未及细想，小伟目光微动，似乎在说：无妨，这本也是自然的事，而且说不定这样反倒更好些…
“‘认’虽然无法抵达对象，却可以照见人心，或者更准确地说，心识本身。”
小伟的声音平静依旧，就像窗外透进的秋日阳光。
但此刻，这简单的一句话，却照出了一个宋嘉一直身处其中却从得见的世界——一个真实而无限的…自在世界…一个无法靠以往那种认知抵达的世界…
可就在这不可知中，那种近乎绝对的安宁再次降临，心，仿佛回到了它本自拥有，却在颠沛流离于“知”世界的旅途中不知忘失了多久的安宁，而且此刻宋嘉突然发现这种不可思议、通往无限与绝对的安宁其实是不可能失去的，无论此心如何在盲目中颠倒狂悖永不止息，只要有一天睁开了眼睛就会看到，自己其实从来都没离开过这片好似永恒天国般的故园…
就在这宁静中，虽然来自过去的思维力无法描摹出任何具象，但宋嘉仍仿佛依稀看到了自己往后真正的旅途，他想知道这世界和它对面这“此在”的真正面目。
这应该是降生到这世间的人唯一真实的慰藉、最终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