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六章 peace
一想到这儿，某种来自本能更深处的情绪一下源源涌出，里面居然同时存在两种截然相反却都极端到无法名状的东西：欣喜与恐惧。
更准确地说，是超出了极端，自记事以来，无论怎样的遭遇，宋嘉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那种无法言表的质感，让宋嘉几乎就要相信这就是死亡的存在式。
不再有肉体的感觉如此新鲜诱人，没有拘束，没有羁绊，这不是自由自在，而是无所不在，无底的黑暗由此竟也变得有一丝让人心醉神迷。
这好像不是第一次体验...但那背后的记忆却是宋嘉此刻仍然生效着的意识无法追索的。
然而就在这欣悦中，肉体的消失同时让心识失去了最基本的支撑，它原有的一切构造已不再有地基，即便仍暂时保持原样，也已成了空中楼阁，崩解随时都会发生，而这比崩解本身更可怕。
所有关于自己的记忆，在这里已然成了孤魂野鬼，没有了参照物，连这生命仅存的证据也越发难以维持，它越来越像一场自说自话的梦呓，一幕没有观众的荒诞剧。
或者，这就是记忆里的一切真正的本质。
如同落入海中的墨滴，那团颜色在水里仅维持住了一瞬，便不可逆地消融开来，宋嘉还想保存住一点“宋嘉”的印迹，但在这没有任何有形物的境地里，全都变成徒劳。
而此间的黑暗天然就是恐惧蔓延的温床，这不，彻骨的孤寂中连恐惧都扭曲了原来的面目。
与记忆一同消散的还有仅剩的那点气若游丝的思维。
当时发生的这一切，从来不曾在记忆里出现过，此时却纤毫毕现于眼前，说是“回放”已经不准确了，因为其中有种绝对的东西，让心神完全无法抗拒，那身临其境感完全就与此刻正在亲历无异。
在那种绝对面前，人生留下的所有记忆反倒全都像是浮萍般的碎末，没有哪一瓣哪一片能镌刻下这种连无尽时光都无法抹去的印痕。
这印痕所刻之处并非意识域，及其同样不太牢靠的产物——记忆，而是心识体的本原，甚至心识体制造出的一切成像背后都有它的影子，而它在塑造全部感知的同时，本身却全不在感知中——海水都盛放在地壳的凹陷中，地壳凹陷的形状就是全部海水的形状，而当人望洋兴叹时，他们能看到的却只有海洋。
即便明知此时身处的现实并不在黑境中，但这丝毫不能淡化那绝对的黑暗引力，在它面前，甚至真正的现实都显得越来越无足轻重，连接现实与宋嘉的那根无形之绳不觉间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细。
宋嘉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心识里居然藏有这样幽深无尽的秘密，那种超越所有感官的绝对知觉让宋嘉可以完全肯定这绝不是那圆盘凭空制造出幻象，而就是曾发生在这心识身上的真实经历，只是被生死之间的铁幕彻底隔绝在了意识与记忆之外。
还以为人只是对外在那个宇宙知之甚少，其实对自己内心也同样如此，而对后者的无知更让人悚然，因为那就是“自己”...
魔魇般的无限黑暗中剩下的唯有“别无旁证”，于是一切现实全都显现出其本自无可现实的本质。
就在宋嘉渐渐适应黑暗记忆的冲击时，幽冥深处仿佛有一种绝对的宁静正慢慢成形。
“Restinpeace.”
西方葬礼上结尾的那句话闪现在脑海中，随即挥之不去。这对宋嘉而言本不过是句电影里常见的台词，曾浅想过它的意之所指，看看周围绝大多数人，活着，终究只是一场造作一场折腾，就算每个人极尽伪装掩饰之能，乃至保持种种高阶角色的姿态，但几乎都经不起细看，内里，起决定作用的仍是每个人脾性和殊途同归的原欲。
在自己所见从金字塔尖到塔底形形色色的人中，除了小伟和在他光环影响下的极少极少数人，绝大多数生者都是物性的存在，看不到任何灵性的光辉。
只有在这句死后告慰亡者的话中才可以依稀看到他们本该是属灵的。
也就是眼前这黑暗所归之处。
瞬间，那种灵之宁静把“死亡”从一个概念变成了可理解又超越理解的实体，宋嘉的心神一下与那万象所归的“peace”相交相融...
“这绝不可能”，一个内心的画外音响起，宋嘉知道这境地不是一个生者所能抵达的——尽管这灵静本就是超越生死的，但小伟一定来过，并将这记忆带回了生者的世界，否则不可能发现微弦论。
想到这儿，宋嘉才第一次意识到微弦论所触及的其实远超人类感官所能抵达的存在域，甚至越过了生与死的边际，它指向的是万有无所谓存在与生死的真正本原...
“人，其实只可能过一种自投罗网的生活。”
又一道记忆突然闪回到眼前，麦当劳小桌边围坐着难得出来小憩的同事们，济慈和几个研究员不知怎么聊着聊着怎么就谈到了人有没有可能获得真理的问题上。
一边小伟吃着麦乐鸡，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其实大家和往常一样都想听听小伟的说法，因此说话间有意无意会留着话口，想把小伟勾进来，可自始至终都没有得逞。
就在大家议论不出个能服众的所以然，眼看这话题就要不了了之的时候，小伟却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这还只是刚刚开始。
“也许，只有背离了本来即是的真实与自由，心识体才会进入这种存在形式吧。”
又是神神叨叨的话，云里雾里，却又好像说到了什么，那是常人从来不可能自己意识到的某种自在之境。
大家就怕听到小伟这样的话，却又常常忍不住想听，因为只有在那时大家才能在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的那个塑料花团锦簇的密闭黑屋里，看到一点点外面的微光——原来这世上真有光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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